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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月干涸无雨,使得狱中潮气退散,只是依旧有股弥散不去的霉味,从各个阴暗角落传出。请来的郎中草草给季知达包扎了伤口,又为季归年将手臂接上,没来得及多叮嘱几l句,就被边上的官吏推攘出去。季知达到底年老,好不容易将伤口止住血,夜里开始高烧。季归年扯下衣袖,用水沾湿,不停给他擦拭。扭头看向幼弟,抬手挥去空中的蚊虫。他幼弟尚且懵懂,被从家中抓来,关进狱中,还不知晓发生何事。见父亲受伤,趴在床边哭了一阵,累了以后睡过去,醒来又缩在季归年脚边,抱着他的腿发愣。见季归年愿意搭理他,小童哭丧着脸问:“三哥,爹什么时候醒?”季归年强颜欢笑,低声哄他:“明天就醒了。你自己去睡吧。”童子摇头:“我睡不着。”季归年说:“那也去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童子虽然年幼,可也懂父兄为难,没有胡闹,过去抱着腿坐在墙角,揉了揉眼睛,继续捂着嘴独自啜泣。季归年心酸不已,又不知所措,此时才冷静下来,一件件事地想,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今后该怎么做。越想越是迷惘,为浪潮般的自责吞没,痛恨自己的无用。天快亮时,季知达昏昏沉沉地半醒过来,半睁着眼,止不住地颤抖,口中呢喃呓语道:“我做的原来不是梦啊,是他们找我索命来了。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残害万民……”季归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亦是心痛如绞,只低低在他耳边唤道:“爹,是我啊,我是三郎。爹。”他想着能叫父亲片刻清醒也好,又觉得他暂时病着糊涂许也算是慈悲。握着父亲的手像握着烧红的铁,不知是父亲的手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冷。季知达听他声音,呼吸渐缓,眼神真的清明些许,定定对着他瞧,模糊的视线要将他的身影临摹清楚,温柔回了声:“我儿。”季归年强行挤出个笑,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扯着衣袖用力擦了把脸,换了轻快的语气道:“我在的,爹。你好好休息,我守着你。”季知达眼皮沉累,用力睁了睁,眸光好似春日的湖水,荡漾着温柔的波光。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自己是不知晓,平静与他交托:“我儿,我年轻时太过意气,你两位兄长都随了我性情。你大哥被胡人所虏,用马匹拖行致死。你二哥困于城内,被敌人砍杀,至今尸骨不齐。”季归年睁大了眼,第一次听他说起两位兄长的死因。季知达禁不住又开始落泪,泣不成声道:“我曾同他们说,细数人世光阴,即便长寿之人,也不过三万余日。蹈节死义,快哉杀敌,就不算白活。“可都是年轻的儿郎,哪能真不怕死?我愧对他们,每年清明最怕去给他们上坟,怕他们死后还在怨我。如若死的是我也好,可我偏生命硬,活至今日……你往后记得替父亲去。”季归年想打断,叫他莫说丧气话,张开嘴,还是点了点头。季知达又说:“给你大哥带壶酒。他死的时候还年轻,我以前答应过他,带他去江南的游船上吹风喝酒,没有机会。再给你二哥烧件漂亮的衣服,他最好扮风流潇洒,是个爱美的人,你可以夸夸他。记得了吗?”季归年唇角咬出了血,手背上全是泪痕,应道:“记得了。”“好孩子。爹对不住你,拖累你了。”季知达支撑着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母亲。你母亲太心疼了,她纵然理解我的志向,亦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胜过许多人,可忍受不了一次次的骨肉分离。她两个儿子再无归期,所以叫你留在身边陪伴。我知道你有未展的抱负,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好你娘,叫她别那么伤心了。”季归年恐惧道:“我会的,爹,可娘最挂心的是你,你回去见见她,才能叫她不伤心。”季知达听不清他说什么,自顾着道:“你若有机会,就去问问殿下,我季家的好儿郎们,究竟是为家国而死,还是为君王而死?究竟是为百姓而死,还是为权势而死。我……”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可季归年看得出他的口型。他说:我悔啊……他说:不值得。季归年觉得历万般劫难,受万种苦,都敌不过父亲口中这一个“悔”。一刹那对他心中那痛至淋漓的绝望感同身受,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落脚。这凄寒长夜久得渡不去了,人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失魂落魄间,甚至不知该怎么活。“三哥。”季小郎君听得一知半解,爬过来跪在二人身边。用手扯了扯季归年衣袖,见他木然坐着,眼中失了神采,吓得大哭,又贴到父亲耳边问:“爹,你什么时候好起来?”季知达忙说:“爹就快好起来了。你要听你娘和三哥的话。”季小郎君瞅一眼三哥脸色,憋住了要说的话,爬到父亲身边,依偎在他怀里。父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在阴冷狭小的牢狱中取暖。多年过去,那种自骨髓深处刺穿的冷意依旧刻骨铭心。“我当年只有十七岁。”青年说得缓慢,停顿下来,觉着这句话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又自嘲笑道,“师姐十七岁时已经离开不留山,独自闯荡江湖。我两位兄长也已在边关建功立业。可我不行。我受双亲庇佑,习武学艺,除了一身拳脚,属实没什么用处。遭逢这番变故,才有了些许长进。”宋回涯想着自己,离开不留山前,也未比他好上多少。这种长进,若是可以,不要也罢。她听得沉默,放下手中长剑,收回鞘中,不合时宜地问:“你有三个兄弟?”青年摇头,说:“我小弟其实不是我娘亲生,只是没人知道。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姐姐。边地不大太平,北面二十一胡,常年有胡人在外骚扰劫掠,一旦冲破城关,守将的家眷都难逃羞辱。我父亲不敢将她们留在身边,出生便送走,请故友照看。如今都已经成亲了,夫家也是温厚的良善人,想必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一段身世。也不必叫她们知道,多担这份恩怨。”宋回涯拍了下腿,惋惜道:“可惜了,应该将高成岭那祸害留给你杀,叫他兄弟抢了先手。”“杀他一个,不解我恨。害我季家家破人亡的,又哪里是他?”青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眼底烧着隐忍的怒火,“高成岭不敢直接杀人,只能假意押送我们回京受审,想叫我们死在路上。看顾的除却几l名官吏,还有一行江湖人。其中一个是高清永身边最凶的那条狗。那杂种本是蠡族第一勇士,族人被灭后,独自在北面流荡,靠着袭扰其余各族讨活。不知怎么被招揽到高清永手下,摇身一变,成了大梁人。那次随高成岭一同来的越州,正是防备有人出手相救,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宋回涯听他说到这里,也有些想起来了。当年她一面为师长报仇,一面躲避谢仲初的追杀,过得朝不保夕,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她便背着剑一路向南。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别处灾情更甚,惨烈些的城镇甚至死伤殆半。宋回涯一路行来,见到许多空荡了的村庄,大多人去楼空,有些推门进去暂宿,还能撞上自缢在房梁上的尸首。该是过不下去,自己求个痛快。凡是横死在荒郊野外的,她顺手都会给葬了,如此生死到头也算有个归宿。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剑下杀的人太多,睁眼时总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醒是梦。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日日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夜里与死人相伴,无所依托,叫她觉得累了。听着世人的谴责与诋毁,时常也迟疑,她是不是真的杀意太盛,罪孽滔天?走的路上,南方终于下雨了。这场大雨来得太晚,可下得尽兴。好似积攒了数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间全部倾倒出来。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枯萎的植被复又茁壮挺立,农户跪在田里失声哭泣。山上埋得浅的坟墓也被雨水冲开,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烂尸体,随着泥流朝山底滚去。山脚外四五里处的一家客栈,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队伍。彼时她正坐在客栈里吃饭,就见一伙人顶着大雨朝这边赶来。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全靠边上的青年搀扶才能蹒跚行步。随后紧跟着十来位案犯的家眷,形容憔悴,脚步虚浮,可见来路上吃过了苦头。
队列的后方,隔着数丈的距离,又坠着一群人。鱼龙混杂,不知是什么来路。有的衣不蔽体,像是逃荒的流民。有的背负行囊,像是奔走的行商。还有的高大威猛,像是游历的侠客。负责押送的官吏连同一群武夫抬步走进客栈,敲敲柜台,喊着让店家上酒。老者意识迷离,跟着想要进去,尚未迈过门槛,被随行的官吏返身抽了一鞭。那恶吏指指门前一块空地,叫他们坐在雨中等候。掌柜的殷勤上前招呼。伙计匆忙拿起一壶酒,走到宋回涯的桌前,朝她手里塞,给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走。见宋回涯坐着不动,甚至不加掩饰地打量起墙边说笑的那群人,伙计满脸愁苦,小声提醒道:“这位姑奶奶啊,这地方你还敢待?不见那些人都躲在外面吗?快走吧!”宋回涯抓起桌上兜里,接过酒,随意丢下钱,起身离开。她没有走向远处的人群,出了大门后,借着轻功飞身翻上屋顶。客栈内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下去,几l人仰头朝上查看,片刻后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聊。宋回涯盘腿坐下。戴着的斗笠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冰凉的雨水透过孔隙,从她额角成串滑落。她将剑平放在膝上,听见客栈内传来几l人狂放的笑声。“那老东西要死了吧?我刚才看是快没气了。”“那老头命大着呢,刚出城门的时候,我就以为他要死了。这一路苟延残喘,捱到现在。”“我看就是命太硬,才克死他一家老小。怎不干脆死在战场上?好歹还能赢个身后名。”“他哪是命太硬?分明是脑子太蠢。否则岂会为了几l个贱民,众目睽睽之去杀我们郎君?”“客官,菜来咯!”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一帮流民是浆糊做的脑子,叫季知达收买了人心,跟着也就罢了。那群练过几l下拳脚的莽夫也赖在后头是打算做什么?”“这群人,自称是武林中的豪杰义士,实则不过是冥顽不灵的贼寇余孽。嘴上说得漂亮,可全无胆量,只敢做缩头的王八,在后面跟着看着,图个心安。你问他们是否要为季氏鸣冤,他们是不敢承认的。”“这江湖早已没了骨头,他们要看,就由着他们看。若真敢出手,还能趁势敲打他们一顿,叫他们认清自己身份。莫起不该有的心思。今日刘大哥在,何须理会他们?”“季知达若能同他们一样识时务,我等又何必白废这番功夫?”一群人鄙夷大笑。宋回涯衣衫被淋得湿透,望着延绵万里的烟雨,劝说自己该走了。她已麻烦缠身,别又添一道重罪,落个四面楚歌。她垂下眸光,见到羸弱的老者躺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抱紧手臂,嘴里不住喃喃:“下雨了……下雨好……”青年跪在他面前,用身体为他挡雨,表情悲凉地看着他阖上眼睛。后面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童,柔声叫了句:“老爷?”片刻后听不到应答,停了呼唤,将脸与怀中的小童贴在一起。沉重的锁链随几l人手脚晃动发出琐碎的响声,后方的亲眷抱在一起发出凄婉的呜咽。“季叔若是反贼,那季叔救下的人算什么?穷人就不算大梁的子民吗?”“老爷何苦做这官啊?白白送死,也无人怜他。”“此去几l百里路,哪里能走得到?”几l人对着后方的流民摆手道:“走吧,你们都走吧,跟着有什么用?他们杀人如割草,惹怒了他们,也只是多一个与我们陪葬。”宋回涯摸着自己的剑,又低头闻了闻发苦的酒,觉得自己也该走了。她跳下房顶,不急不缓地迈步,路过那群愤愤不平的看客时,偏过头,诚心问道:“你们跟在这里,不是要救他们吗?怎么不去?”一青年义愤填膺地骂道:“高家人着实可恨!上贪下奢,排除异己,心狠手辣,天下全凭他们一手遮天,莫非没有公理了?可悲啊,天下再没有几l个季太守这样的好官了,连他也受那奸臣残害……”“所以,”宋回涯的斗笠滴着水,一字一句问,“你们怎么不去?”对方很是诧异,这才认真审视她,满脸写着“大言不惭”四字:“他们是朝廷的人,是官府的人!怎么能杀?”宋回涯说:“你觉得他们错,也不敢杀吗?”说话的人退开半步远离她,惊呼道:“你这人疯了?!”宋回涯笑了。她想起师父落葬的那天。春日的绵绵细雨中,她目送师父上门。随后一个人坐在山腰的湖边,抓着竹竿钓鱼。宋誓成提来壶酒,与她一道坐着淋雨。麻乱的雨脚不住往她心里漏滴,宋回涯问:“我能为师父报仇吗?”宋誓成没有回答,只沉闷地喝酒。雨势快停的时候,宋誓成忽然开口叫她的名字:“回涯。”雨水落在浮萍上,将一团团圆叶冲散打翻。打向宽大的荷叶,如蹦玉跳珠一颗颗滚开。宋誓成答她:“回涯,这世道烂透了,多得是为人伥鬼还不自知的人。“他们会将自己的罪过随意栽到你的头上。有人敢做他们不敢做的事,那人便是恶。有人敢说他们不敢说的话,那人便是妖。嘴上说着为民,可手上刀杀的最多的便是民。嘴上谈着仁义,可半句不由人辩驳,用来排除异己的刀便是仁义。宋誓成放下酒壶,目光平静望着远方。远处一间简陋的亭台,亭前的石阶上布满青苔,檐角悬挂着一个铜铃,被风吹得清脆作响。雨水从空中飘落,落在酒壶上、湖面中,叫周遭万物都有了嘈杂的声音,也叫宋誓成的话在这嘈杂的生机里变得异常清晰。“所以你要讲道理。这个道理不是为了和别人讲,是为了和自己讲。出剑之前,先问问剑,问问心,若自己觉得无愧,那便不要去管世间的荣辱跟誉毁。万般路皆在脚下。”他无波无澜地道:“杀吧。”宋回涯举起酒壶,仰头大口饮尽,砸到地上,抬手擦去下巴的酒渍,摘下斗笠。也轻声道:“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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