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蜈蚣振动翅膀飞得更低,围着盘盏喷了一圈黄液。毒虫遇到黄液,如同触到火圈,顷刻间溃烂,化成一滩滩油脂状的粘水。
蜈蚣落入盘盏,将粘水吮吸干净,干瘪的肚子鼓得圆滚滚,歇息了几秒钟,振翅飞起。估摸着吃饱了撑的体重太大,翅膀扇动得极快,费了好大劲才飞回竹筒,好不容易把臃肿的身子塞进去,留个脑袋又对月饼昂首致意,才心满意足缩回去。
我掬把河水洗着嘴角秽物,想死的心都有:“月公公,咱们吃的就是这些玩意儿?你早知道了对不?这也敢吃?孔老师言之有理,你们区区蛊族真是耍蛇吃虫长大的。”
“多一项生存技能又不是什么坏事儿。”月饼耸耸肩,双手一摊,“你知道‘活祭交命’的局和来历,却不知道是蛊族秘传两千年的‘蛊咒’,怪我咯。”
我盯着顺着下巴“滴答”掉入河面的水珠,微微荡漾的水纹皱得整张脸扭曲诡异,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差点儿没把肺气炸了:“月无华!这么说起来,完成第一件事,你根本不受影响,对不?整半天,就我中蛊,差点把命搭进去?你缺德不?丧尽天良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能真让你出事儿么?我不早就把竹筒拿出来备着了么?你要是完成不了,怎么做第三件事?怎么找《阴符经》?”月饼眨了一下左眼,右手摸摸鼻子,“不牺牲小我,哪来的成全大我?再说,你这不好人一个,啥事儿没有么?”
这是我和月饼独有的暗号,表示“准备一起行动”。我当然知道他所暗示的是什么,嘴里兀自聒噪不停,慢慢挪着步子靠近孔亮。
乌篷船本就不大,我和月饼所处位置,和孔亮隔着最多两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为了证实我的一个判断。
孔亮笑眯眯捋着胡须,饶有兴趣地听我们斗嘴:“南晓楼,月无华,不用费心思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没有遗憾。”
我正要配合月饼窜过去,封住孔亮的几个关键穴道,闻言一愣,顿住脚步。
孔亮敛起笑容,长身而起,背对着我们,遥望漆黑天际那轮明亮的弯月:“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首诗,一场文字游戏,耗尽了孔氏文族多少代人的心血,折损了多少先祖的生命。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破碎虚空。唉,这些年,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流着异族之血,如果不寻找《阴符经》,如果没有人相信,你们黑化的传说。父亲或许是个受人景仰的教书先生,每日温一壶老酒,半盏茴香豆,何等快活?何必被世人误解,背负一生‘窃贼’名声,在嘲讽鄙视中,郁郁而终呢?又怎能被写进书中,任由后人评价,却不得解释?起初,我并不知晓父亲所为,对他只有憎恶。直到整理遗物,发现了一本父亲的手札……哎!一晃,一生,就过去了。”
我心头一颤,方才那个大胆的想法,居然是真的!孔亮,是那个人的儿子!
当他的父亲,作为小说人物,成为那个黑暗时代,市井众生相的缩影。隐瞒着不可能说的秘密,忍受着不被理解的偏见,口口相传,字字相承几十年……
他,难道,真想,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背负相同的人生,直至生命尽头么?
不会!绝不会!所以,他直至逝世,也没有告知儿子真相。
孔亮这一生的遭遇,虽不了解,但也能想到,无非是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如同他的父亲。他所执念并坚持的,并不只是孔氏文族的家训,而是破解《枫桥夜泊》内含的《阴符经》线索密码,恢复父亲的荣耀!
即便成功,依然无人知晓。但于他,此生足矣!
“儿子,我对你严厉冷漠,只是不想你太像我,一辈子没做成一件事。安安静静也好,轰轰烈烈也罢,过好自己的人生。”
“父亲,再也没有人,吃饭时训斥我筷子拿得不对;再也没有人,任由我顶撞争吵,气得哆嗦却在我受尽挫折时,木讷一言‘回家吧’。当我懂你时,你已白头,你已逝去。你未完成之愿,我替你实现。”
这个世界上,你认为最不理解、最苛刻、最无法沟通的人,可能只有父亲。同样,在父亲心中,你又何尝不是最不理解、最苛刻、最无法沟通的人呢?
但是,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在最需要温暖的时候……
首先,想到的,会是谁呢?
所谓“父爱如山”,无非是在你快乐时压得喘不过气,悲伤时最踏实的依靠。
父子之情,或许莫过于此。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诉说的秘密,或光明、或阴暗;做过别人眼中极其可笑的事情,或坚持、或放弃。每每夜深人静,回首过往,辩解、委屈、愤怒、悲伤、沮丧、动摇……诸多滋味皆上心头时,又有几人能否自豪地对自己说出“无悔”?
孔亮和他的父亲,做到了!在寻找《阴符经》的这场文字游戏中,他们是失败者。但是,他们是自己人生的,成功者。
“我可以救您。”月饼双手并在腿侧,脊梁挺得笔直,这是对待极其尊重的人,才会有的姿势,“孔老师,请您相信我。只要是蛊术,我就能解。”
“孔老师,我想给您搭搭脉,”我从背包里翻出许久不用的针包,取出几根银针,“病理岐黄,我还说得过去。”
孔亮双手探到胸前,叹了口气缓缓转身:“恩公为我续命七年,等到你们。孔氏文族,千年使命,交给你们,我很欣慰。”
他解开衣衫,袒露着肋骨突兀、布满褐色老人斑的胸膛。
我和月饼看了许久,默默地对视,勉强挤出一丝,很悲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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