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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农中郎将严匡负责颍川郡内屯田,如今大收完毕粮草入库,屯民也在热热闹闹过年。深更半夜闻知造反,严匡立刻召集能召集的所有兵马,并将麾下精壮屯民武装起来,凑了两三千人连夜赶来戡乱。叛党总共只有千余人,连兵刃铠甲都不全,混乱了一夜现在勉强跟着的只剩一半,如何抵御多出数倍的曹军?众党徒还在惊怖之中,又见曹军旗帜之下并骑列着两员将,左边的是严匡,右边那人身高七尺、膀阔腰圆、花白虬髯,不是王必是谁?
耿纪脸色煞白,兵刃脱手坠地。
“咱们完了……”金祎也把兵刃一抛,痛苦地合上眼睛。众叛党讶异片刻,继而丢盔弃甲一阵喧哗,如捅了马蜂窝般一哄而散!
王必虽然换了铠甲骑在马上,实是勉强支撑;此刻眼见叛军自行溃散,严匡之兵齐声呐喊冲杀过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庞大的身躯连晃都没晃,直挺挺栽了下去。
“长史大人!”严匡跳下马亲自抱起。
王必双眼迷离,隐约看见严匡的嘴唇在动,却一个字都听不见,战场的喧闹声也没有了,静得出奇。所有人的面庞都变得晦暗扭曲,渐渐地,眼前一切都化作了黑暗……
滥杀无辜
许都叛乱总算被平息了,消息传至邺城,曹操震怒不已,又痛惜王必之死,传令将耿、吉、韦、金四家反臣夷灭三族,所有参与叛乱之人全部处死。一时间许都血流成河,四叛臣及家眷明令典刑,耿纪临死尚咬牙切齿痛骂曹贼。曹操犹未解恨,竟传令将许都一众官员及家属、仆僮尽数押送邺城。
正是乍暖还寒之时,凛冽的东北风吹得城头旌旗呼呼作响。曹操身披狐裘,手扶女墙,立于中阳门城楼,满面阴沉眺望下面;而城下便是从许都押解来的百官子弟、家仆,甚至还有一些公门小吏,多达数千人,每个人都满脸惊恐瑟瑟发抖——因为在他们周匝两万多曹兵已顶盔掼甲、手握军刃,时刻等待号令;而在士兵身后,巨大的尸坑早已挖好,这些人的生死只决于曹操一念。
曹操望着这些待宰羔羊,却没有一丝怜悯,所剩的只是愤恨——曹氏有今日之权皆因掌控天子,倘若天子落于叛党之手,进而被刘备掌控,那他半辈子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了,曹氏将沦为“不法割据”,傲视孙、刘的资本和冠冕堂皇的名义将荡然无存。昔年玉带诏之事犹在曹操噩梦中徘徊,这次更恶劣,司直本是他派出监督百官的,没想到却成了叛乱的主谋之一,何等可怖,普天之下还有可以信任的人吗?
怒火在他胸中不断积蓄着,曹操愤然喝问:“你等可知罪?”但声音不大并未传出多远,隔了片刻他又喊一声,依旧连自己听着都觉中气不足,反而有些头晕眼花——无论是方术还是医药,都治不了他的病、延不了他的寿;想到这些他悲不自胜,看着下面那一张张惶恐而不知所措的面孔,竟感到无比憎恶,继而狠狠拍打着女墙。孔桂、严峻就侍立在身后,急忙上前搀住,朝不远处一名亲兵使个眼色。
“大王问你们,因何串通谋反?”士兵替曹操喊了一句,那高昂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城楼上空。
“我等冤枉啊……求大王开恩……”数千人呼隆隆都跪下了,大家仰视着那身体矮小满头白发的老人,乞活哀号声不绝,继而嘈嘈杂杂也不听清哭些什么,只是嗡嗡一片。
隔了一阵,又听上面士兵发问:“叛党作乱之夜,许都城内多处起火,你等可曾趁火打劫,协同作乱?”
“没有……没有……”这次倒都众口一词——确实,耿纪等一党作乱事先无人知晓,祸起之夜许都杀声四起人心惶惶,谁也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关门闭户尚且不及,谁敢往外跑?更不消说协同作乱。
又嘈杂了一阵,忽见左右曹兵竖起了两杆大旗,众人正不知所措听上面喊道:“大王有令,问你们是否有人救火。你们人太多也问不周全,凡救火者站于左边旗下,不救者归于右边旗下。速速站定!”
哪个不知救火有功,不救有罪?群凶磨刀霍霍,当此时节不求有功保命要紧,城下之人无论救没救火都一窝蜂向左拥,不少人被挤倒绊倒,兀自连滚带爬扑向左边,有人唯恐站得不够靠左,还使劲往里挤;站在右边的没几个人,不是老实得犯傻,就是根本不打算活了。生死时刻谁也不敢怠慢,一片尘嚣泛过,数千人竟全站好了,渐渐安静下来。
城上却久久没有动静,恍惚只见曹操对身边之人说些什么,那些侍从、将领的表情都甚是诧异,隔了半晌才有人喊道:“尔等所言皆是实情?有无改革?”
“我等实是无辜……”数千人乱糟糟嚷着。
突然城上令旗一举,四周曹兵如潮水般逼上来,弓上弦刀出鞘,将两杆大旗下的人都团团围定。众人吓得连声尖叫,似一群待宰羔羊般挤作一团。
城头士兵扯着脖子喊道:“大王有言,群逆为乱许都惶惶,关门闭户尚且不及,何言救火?自称救火者乃叛逆同党,即便非是同逆,欺君罔上亦当治罪!将左边旗下之人尽数诛杀!”
最初的一刹那仅是震惊,不但被杀之人震惊,连曹兵都感震惊,不过只一错愕间便有人醒悟到自己在执行命令,挥刀向人群斩去——数千人立时迸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哀嚎声、悲哭声、请罪声、乞活声、呻吟声和无情的喊杀声交织一起,什么都听不清,震得城上之人脑袋生疼。
罹难之人自相践踏,东躲西闪,终究逃不过四面八方的屠杀。黑压压的兵士如山崩海啸般压来,一道道血雾喷出,又随风飘散,笼罩着这片人间地狱。有人东撞西撞,直至撞到曹兵的屠刀下;有人早就瘫软在地,被往来奔逃之人踏为肉泥;还有人才想起反抗,抓起任何能抓的东西向曹兵掷去;还有些人豁出性命,迎着曹军扑去,想撞出道缺口……这一切都是徒劳。不知谁吩咐一声:“放箭!”夺命箭雨如飞蝗般急密而落,包围圈中每个人都蹒跚踉跄,东扭西歪,伴着破空声和中箭的痛呼声,仿佛这是一场诡异热烈的舞蹈……
曹操望着这屠杀的场面,连眼睛都没眨,这些人死活根本不在他考虑范畴内,不杀不可以立威严,不杀不可以震他人,不杀不可以泄激愤!杀吧!杀啊!他凝望那血海,心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自暴自弃的感觉——天子的权力夺尽了,天子的仪仗也有了,而他勃勃的生机却消磨殆尽。这一年若能打赢刘备,哪怕打一次漂亮的偷袭战,他都可能动心登上那至高之位,毕竟他自知来日无多了。但这场叛乱破坏了他最后的幻想,正月便出这么个乱子,那几个野心家竟还打着拯救天子的旗号,他怎么可能再去碰那个位子,难道自证己罪?完了,全完了……他的身体完了,他的期望也破灭了……
好久好久,直至最后一缕哀号划破长空回音远去,曹操才从执拗的遐想中回过神来,细细打量那满地的尸身——仰面朝天的尸体,瞪着睛、咧着嘴,仿佛在向苍天申诉着委屈;直扑在地的尸体,手指紧紧抠着泥土,双腿扭曲地岔开着,好像是在向大地求援;践踏而死的人开膛破肚头破血流,只一片模糊,狰狞得看不出面目,似乎都变成了恶鬼;乱箭攒身之人,七棱八杈,立不住又倒不下,活像是血糊糊的大蜘蛛;身首异处的躯体倒在地上,还是死去时张牙舞爪的姿势,仿佛在摸索自己的头颅。还有人尚未断气,兀自蠕动着向外爬,拉出一道长长的血迹,直至再也不动……这些尸体似乎都在无声地痛哭,冤屈的灵魂仿佛在邺城上空游荡……
曹操驰骋沙场三十年,目睹死人无数,早就习以为常,但今天不知为何,却从心底泛出一股寒意,仿佛这些死人都已化作厉鬼,随时可能站起来……
死亡,死亡……曹操从未似今日这般畏惧死亡!
他稳住心神嚷道:“焚尸!快焚尸!”随即感觉有人碰他胳膊一下,竟吓了一跳,转脸厉喝,“你想作甚?退下!”
严峻不知所措:“大王,是小的……”
“退后!快退后!”曹操竟把佩剑拔了出来。
众人知他杀红了眼,步步后退皆有怯意。
“退后!谁也不准碰寡人!”曹操手持利剑,渺目四顾——似乎身边每个人都不能信任,每个人都存心害他!
城下尸体自然是要焚烧的,却不是怕他们化为僵尸厉鬼,而是怕尸虫疠气再闹成瘟疫。士兵一边把尸体拖进焚尸坑,一边投入茅草,霎时间点上火冒起黑烟,一股皮肉燃烧的煳臭味窜人鼻眼。曹操只觉胸臆烦恶,眼前事物渐渐模糊,继而头昏脑涨似要崩裂,手一松佩剑落地;众人这才一拥而上将他抱住。
“快传李珰之!大王的头风犯了……快去啊!”孔桂疯了般一通乱喊,这不光是救大王,也是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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