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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叫云,一个在江南民间随处可见的女孩名字。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俗间人常听类似的话挂在耳边,仿佛女孩就该是那样,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没有一定的形状,也居无定所。父母的家并非她的家。嫁过去的婆家呢?也永远是个外人。
云是另一种意外。文人幻想中的少女,林黛玉注定要失去家,忍气吞声地寄人篱下。自从辍学以后,她来这座城市已有叁年了。在那个年代,女孩辍学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点都不奇怪,她说,先前的城市没有供她寄住的亲戚了。她来这里嫁人?嫁不出去。最后还是整日与学生们一道玩,成了旧日“帮闲”一流的人物。大约某天走在街上,她就要因流氓犯罪去吃牢饭。那样也未尝不好。流氓,原义可不就是无所事事的游民。
那天下午,钤留到最后收拾麻将。云落下自己的凉伞,急匆匆地赶回来。他对此毫不意外,都没抬头细看一眼,低着头,淡然指了指桌角,“伞在这。”
瞧着自己的伞被特意放在显眼之处,她倒有些愣神,许久才拿起伞,道:“哦,谢谢。”
“原来还不知该怎么办。”他合上收纳箱的盖子,走在前面下楼。
她无谓道:“就暂时放你那里,要不就送到我家楼下。你不是知道我住在哪吗?”
“这不妥吧。”
“你嫌麻烦?对待女孩子可不能这么没耐心。”
一出店门,云走到路旁的电线杆下,解开自行车锁,缓缓将车推回来,就像牵着一匹白马。尽管比起前些年,世人已对街上同行的孤男寡女包容得多,钤还是宁可避免那份尴尬。他被落在后面,但瞧见她飘逸的裙摆随脚步蓬飞,蜿蜒成柔和的曲线,边界在悄然消散。早樱开得正好,她忽然在树边停下,转过头问:“这开的是什么花?”
风悄然散了,人群的节奏合得正好,留下一格难能可贵的空拍。裙摆降落,馥郁的香气荡至颊边,层层迭迭地化开,似盗走了凡人的颠倒梦想。鬓湿杏花,蜜染樱桃,春光灿烂地等待一个下雨天,他被不属于自己的情愫击中了。
——我不知道。
自从见识到这群新人,他越来越多道出这句话。麻将桌上,他们高谈阔论的内容总不离家国大事,也常以各种高官的官衔相互捧高。彼被诸人起哄为厅长,便要弯下腰去,将在座诸人都称得比厅长更高。绍钤不愿掺和,却每每推拒不过。云在一旁静观,吃碰杠毫无章法,乱点炮,反将他喂牌的节奏全部弄乱。不是这样打的。好几次,他都忍不住去纠正她的恶习。可一对上她那双尾端微翘的黠眼,气场顿时被压了一头。她看他的眼神不是对待同龄人,而是未熟的少年。她结婚或恋爱的对象,不可能是他。他当然也不可能对她有意。
正因如此,他们的关系才尤为牢固和安全?
她更是肆无忌惮向他开些半真半假的暧昧玩笑,“每次见你都换了不同的衣服,像约会一样。”
他保持着平日的高冷,笑而不语,也不理会她站在路边,径自往前走去,“麻将不是像你那样打的。场上那么多人,你却只盯着自己的牌。”
“你在试图说教?”她不禁莞尔,话里有话道,“也对。你是教师,我总是一不小心就忘了。”
“讨厌吗?”他故作镇定地接招,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她渐渐靠往街道的另一端,抬手掠着深绿色的铁丝网,眼神遥望向网格后的长河,“你才是,从来只在意自己的事。”
他也看向别处。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正在书店的杂货摊前拌嘴,女孩要买摊上的廉价香珠,男孩却嫌小玩意中看不中用,买来毫无必要。女孩气道:难道照顾我的心情,对你就是毫无必要?男孩不解又委屈:这是两回事,你怎么无缘无故冤枉人?——我冤枉你?你倒好意思说,就算是有意敷衍,也不必寻如此轻贱的借口。上次在艺术馆你也是这样,我算是知道了,你心里根本没我……
一翻起旧账,争执就像一场急雨,铺天盖地降下来。女孩数落着恋人的罪行,最后几至于声泪俱下。孩子的蛋糕打翻在水潭里,装饰品跌散开去,似一张小丑的歪脸,红眼睛,绿嘴巴,诡异又嘲讽。
谈恋爱就是这般,无趣至极。
只是不知为何,喉间涌上一股口干舌燥的冲动,他望尽无聊的四周,终于将视线落回云,问:“喜欢福楼拜,是喜欢他什么?”
“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寻找的是情绪,并非风景。”云背倚铁网,双手各抓着一方网格,右腿向后半勾,侧歪着头若有所思,似落入樊笼的鸟,却天性缺根筋,总有一缕神魂在外飘荡,任什么人都捕获不得。那并非凡俗之物。
当时的钤无法理解那份冲动,只好换一种方式与她搭话:“钟情为贞,荡欲为淫。我以为,甘为淫欲驱使,皆非真情,君子之间,神交足矣。”
不知是因两人已太过相熟,还是她当真未曾把他放在眼里,听闻这话,云顿时便笑开了,不留情面地拆台:“你是处男吧。”
有时最凌乱无章的,反而最直击要害。他红得像是熟透的番茄,“这……这有什么关系?你也不认同他们做的事吧?靠兜售自己的远大理想,结交涉世未深的学妹,游戏她们的感情,还彼此比赛……”
钤窘迫得不敢抬头,自顾自说着,全未察觉她已跨上车准备离去,徒留一抹侧影。他正想再叫住她,而她迎着风,将吹乱的头发夹在耳后,转回头道:“风太大我听不清。”
他不甘心地追上去,穿过汽车站的立牌、枯井与它的榉树,一路追到石拱桥上,彻底将人跟丢。下桥的路是一段漫长的斜坡。她张开双手伸向半空,衣袂飘飘,人似在地面狂奔的风筝,下一刻就要乘风而起。
花香依旧无处不在,风拂过来,像柔软的发梢轻挠耳畔。天色似洗旧的牛仔布,蓝或白的层次深浅不定。蛾眉月挂在枝头,光晕与夜色融为一体,宛若一弯胎记。汽船的鸣声携来沧海的气息,又到了涨潮的时节。他忽然很想去高处的塔顶看看。只是久张的眼感受到一阵刺痛。麻将桌下,裙摆坠开,丝袜边缘绷住肉腿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像是《良友》上的风情女郎。这些上了年纪的民国画报都已纸张泛黄,在“破四旧”时险些付之一炬,最后又不知怎的幸存下来——都是他出生以前的事了。
时间不早了,但他还不想太快回去。翻看背包,里头竟还放着前日在学校收到的信。高一学妹送的,没拆封过。浅色牛皮信封的封面什么都没写,端端正正迭在抽屉里的书堆顶上。他疑心是旁座的女同学放错了位置,将信封举起来,就着日光透视里面的字迹。什么也看不清。但见教室的后门处,学妹正像只小猫似的扒着门,暗中观察他收到信的反应。他一将视线转过来,她便藏得没了踪影。
少女凝望他的眼神很久未曾退散,反而脱去实在的形体,藏进更幽邃的所在,如影随形,伴他左右。有时她就在身后的窗台上,他转过头,却只见一尾掠动风铃的黑猫。他继续做自己的事,少女又变得幽怨,一言不发地盯他,怨他从不陪她玩。
她就是他的孤独?是他放任得太久,她才长出形状,自己去玩?还是他压抑得太多,无意识中,就将她造了出来?无论怎么想都分外凄凉。
就算是悬空设想的人物,也能像赋予生命那样,被赋予爱?理想主义的学者,总会像怀抱孤月一样,怀抱高处不胜寒的理想。今夜的少年不能免俗地思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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