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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第1页）

病房里等着陆燃的病人是一名有30多年癫痫史的女患者，长期吃药让她面色晦暗无光，然而大量药物却也没能控制住病情，癫痫像魔鬼一样仍然每天纠缠着她，或许是因为生活的无望让她整张脸看不到一丝生气。但并不是所有病人都有做手术的条件，她也没能得到多少命运的眷顾，同样无法通过开颅进行手术治疗。在团队讨论后，陆燃决定为患者实施迷走神经刺激术，这是种可以控制难治性癫痫的微创手术治疗方式。

陆燃进来时，女患者的丈夫正不耐烦的数落着，埋怨她非要大过年的跑医院，晦气。女患者神情冷淡，她或许已经习惯了丈夫的肆无忌惮，眼眸里是没有任何情绪的死寂。

“陆大夫，我们都准备好了。“丈夫看陆燃进来，赶紧起身迎上去，咧着嘴一脸谄媚的笑，露出满嘴烟熏的黄牙。

“好，家属待会在外面等着，时间不会太长，一个多小时就能结束。”陆燃瞥一眼他，便不再搭话。他见惯了太多善变的嘴脸，在这里，温情是奢侈品，不离不弃已经成了最大的恩赐。他看一切准备就绪，便安排女患者进手术室。

在陆燃走出病房时，丈夫追了出来，他拖着精瘦的躯干，大黄牙时隐时现：“陆大夫，我们不着急，您慢慢做。”

陆燃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不信任，却没有理会，只道：“只是个微创手术，很安全。”

“是，是，陆大夫年轻有为。”丈夫追了两步，看陆燃甩着大长腿越走越快他追的有点吃力便停了下来。陆燃看他一眼笑了笑径直朝手术室走去。他知道“有为”前面的“年轻”才是重点，他遇到过直接质疑他专业能力的，像今天这样婉转表达的已经是嘴下留情，无论是哪种，他回应的方式都是一笑置之。

太年轻在很多病人，尤其是病人家属面前就意味着不可靠。他没有义务像家属证明自己的专业水准，但他对病人尽心尽力，不仅是因为自己对完美的追求，更是因为他对病人足够怜悯，毕竟对这些身患疑难杂症的人来说，活着本身就不容易，何况还要遭受那么多的恶意。

“没事，只是个小手术，手术完了，你就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了。”陆燃安抚着病人。

女患者抬头茫然的看着陆燃，像是乞求一个肯定的回答：“真的可以吗陆大夫？”

陆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有些答案太轻，承担不了生命的重量，他只能尽心做好手术，至少不要因为他而留有遗憾。

他还记得之前接收的三个病人，最终也只有叫翠翠的姑娘做了手术，那也是个困在牢笼里与生命苦苦抗争的可怜人，明明连自己都顾不得，却仍要嫁人生子，再遭受歧视，还要像个正常人一样为生机奔波。还好她仍没有放弃“好好活”的希望，即使失去了再多，希望都是无法剥夺的。她的手术仍不完美，因为双侧海马体都有异常放电情况，但她仍坚持手术，切除了更为严重的右侧区的海马体。

陆燃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和师兄刘力一起做的手术，病灶清除的很干净，从手术角度看，堪称完美。但这并不意味着翠翠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她仍有发作的可能，但她在是否做手术时都没有任何犹豫：“别说切除一端，就算拿掉我一只胳膊都愿意。”

陆燃常常能感到那些困于牢笼里的人们面对生命时的无力感，但也常常震惊于他们生命力的顽强和这顽强背后的表现出来的惊人意志力。

更北方的小城仍冷的无法出门，青瓦上垂下的是粗细不一的冰棱，在严冬里惨淡的闪烁着清冷的光芒。自从上次的“意外“后，楠楠没再表现出丝毫的羸弱，反而胃口大开，这让周逸吊着的心重新归位。楠楠嘴里塞的鼓鼓的，扭头看周逸正在傻笑，便探头看向他的手机屏幕。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周逸的微信聊天背景，雪地里是两个欣长的背影，和紧握的双手。“谁呀？”她问。

“啊，没谁，一个大哥哥。”周逸赶紧收回裂开的嘴角。

“是送我包的大哥哥吗？陆燃。“楠楠问的很自然，她或许从一开始拿到礼物的时候就猜测到了，或者从他脱口叫出陆燃的名字的时候就知道了，但她从来没有问过。这是个聪慧的女孩子，奈何慧极必伤。

“对，就是他。”

“帅吗？”

“超级帅。”

楠楠帮周逸收拾东西的时候，忽然看到了那棵冬梅上的一点红，她兴奋的冲着屋里喊：“周逸哥，是不是要开花了。”

周逸也跑出来，看了一眼说：“早着呢，可能它等不急了，但它肯定不敢出来，天还冷着呢。可惜我看不到了。”

和李妈把周逸送到孤儿院门口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天气晴朗，阳光难得的温柔，北方的小城在严寒里看到了春天的影子。

周逸看着少女瓷白的肌肤染了红晕，在阳光下柔和又动人，他想，属于她的春天也快点来吧。“照顾好自己。”他揉了揉楠楠的头发。

出租车沿着门前蜿蜒的小路慢慢向前，最后在转弯处消失。“走吧，李妈。”楠楠收起了笑容，像泄了气的皮球，那点光彩消失不见。她转身看向空荡的大院，艰难地拖着双腿，却又蓦的回头。

周逸站在路口，向她挥着手臂，像他初来的那天一样，整张脸融在阳光里，但楠楠看不清他的脸。

“楠楠，等我的电话。”

她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凉凉的，像小时候她和周逸摘下的屋前的冰棱，贴在脸上是疼痛。她看清了周逸的脸，但那张脸还是消失在了拐角处。她努力的笑，在笑声里哭出了声。

“该准备准备去医院了，这些天也是强撑，要不是周逸来，年前就该去医院了。”李妈叹着气，从口袋里掏出揉皱的纸递给她。

微风轻起，吹散了头顶那朵浮云，轻飘飘就消失在了天际，没留下一丝痕迹。楠楠忽然感觉很冷，少女脸上的红润悄悄退去，留下了一脸的苍白。“好，我听您的。“她轻声说，像是在穷途末路里做最无力的挣扎。

“其实应该让周逸知道的，要真有个……他会更难过的。“李妈扶着楠楠的胳膊，没忍心再说下去。

一老一少两个背影在孤儿院空旷的院子里显得蹒跚又孤独，厚重的铁门关上的一瞬间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震碎了凝固的冰冷空气，也颤抖着牵住了楠楠缓慢的脚步。她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像是随着周逸哥一起飞向了天际，在高空中俯视这将她囚禁了一生的一方天地。她不想画地为牢，但她终究抗争不过命运。

“不用了，周逸哥好不容易离开了这里，就不要让他带着牵挂走了。”

周逸开了点车窗，微风顺着缝隙悄悄闯了进来，带着小城干净清冷的空气，吸入胸腔里是沁人心脾的凉。他喜欢这凉，像小时候他和楠楠偷偷跑去护城河边，将脚伸入河水的瞬间浑身被刺的哆嗦的轻快。也像好多个夜晚，陆燃带着一身清霜推开卧室门，印在他唇上的吻是薄荷味的清凉。

他说不清此时的心情，一半是牵挂，一半是思念，他在两种情绪的纠缠中咀嚼着个中滋味。他隔着屏幕和楠楠、李妈见了好几年，他以为可以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感，但这种刻意制造出来的疏远在他揉乱了楠楠头发的那一刻就完全不见了踪影。

他内心仍然渴望，那个不被自己认可的家里仍有自己牵挂的家人。他此刻因为牵挂而涌动着淡淡的不舍，他看的出楠楠虚于表面的伪装，小丫头学会了隐藏心事，却又稚嫩的拙劣，在早就学会了躲在人后察言观色的周逸面前藏无可藏。他此前无计可施，完全听从命运的安排，如今却也有了与之抗争的执念。他跃跃欲试，也想拉上楠楠一起。

他在离开孤儿院前的几天里，找院长要了楠楠的所有病例，能复印的都复印了，不能复印的也都拍了照片。他看不太懂，但也从晦涩的医学术语中看出了情况不妙。

院长拍拍他的肩，重重叹了口气：“别抱太大希望。”

可是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