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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二十二年三月二十四日

早上，我很担心爹爹还在难过，不过他很早就起来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叫我们收拾一下准备离开代城去找狼伯。

走到城外，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白头发叔叔，带着几个护卫，还有酒和柳条，正在等着为我们送行。原来这个叔叔就是代王嘉，我这几天光听见大家说他，还没见过他呢。他是个方脸的叔叔，不是特别帅，但看着很正派很舒服，白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金发冠里。小白叔叔后来悄悄告诉我说，代王嘉的头发是这几天才愁白的，第一天来的时候他见过这个人，那时他的头发还全是黑的呢。

啊？原来头发变白是因为发愁吗？那我第一次看到爹爹时他的头发就全是白色的了，他之前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把头发愁白的呀？是为干娘吗？

代王嘉向爹爹道歉，说：“嘉辜负先生厚望，实在惭愧，只能略备薄酒为先生送行，聊表心意。”

看他的表情，好像很担心爹爹不理他。不过爹爹完全没有为难他，而是很痛快地喝了他的酒，说：“五年前的三次人情，我已还完。此后，你我各行各路，不必再见了。”

代王嘉大哭起来，一个叔叔这么哭，总感觉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他说：“嘉诚心想拜先生为师，只盼励精图治、成就一番事业，可惜力难从心，只怕今生是无法如愿了。今日一别，恐难再见，先生至少容嘉行了拜师礼，就当是，全嘉最后一个心愿。”然后，他也不管爹爹同不同意，跪下就给爹爹磕了三个头。

他这么伤心，我就原谅他吧，其实那些人欺负爹爹，倒也不该怪他。但他还是太没用了！不过……还好爹爹说我不算他的徒弟，不然我是不是还得管这个叔叔叫师弟呀？感觉怪怪的！

爹爹叹气，说，他无论如何也是一国之君，跪他一介白身，如何妥当。然后又说，看在他这三个头的份上，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天，他可以带着家小去漠北投奔狼伯，虽难免从此沦为庶民，但至少可以保证不受秦人掳掠之辱。不过，只有他自己的家小，赵宗室中的任何其他人，他都不会管。另外爹爹还提醒他，最近秦国可能有大变故，若是见到兵临咸阳城下，可以果断出击，夺回赵国旧地。

我们走后，小白叔叔不解地问，赵嘉此人庸庸碌碌，到底是哪里入了爹爹的眼？

爹爹沉默片刻，说：“当年新郑城破，我与你们分别之后，赶回鬼谷调查了一些事，有一个猜想，须往楼兰验证。途经邯郸时，我幻境遗症突然发作，踉跄中冲撞了赵嘉的马车。赵嘉并未计较，反着人将我扶进客栈，还帮忙请了医师。”

啊！爹爹一个人的时候在外面生了病，好危险啊！刚才我还觉得这个代王嘉没用，原来他也是做过好事的！

姑姑也很担心，不过爹爹说这种遗症只在他初醒时的那段时间发作过，从楼兰回归后就再也不曾犯了。然后他又继续讲道：“两日后，他忽然匆匆赶来催我离开，说是偶遇郭开门客议论如何配合罗网解决一位名叫卫庄的白发剑客，立刻想到了我。他与了我一个名牌，让我持牌寻监门吏助我逃出邯郸。那监门吏是武安君手下老兵，曾与师哥有旧，知我要去楼兰，多有点拨，使我一路往返畅通无阻。楼兰一行于我是要事，因此返回后，为赵嘉的前后三番相助，我承诺回助他三次。我本以为，他会首先问我能否助他从赵迁手中夺回王位，然而他的第一问却是：如何存赵。”

姑姑拉着我的手轻轻颤了颤，我也立刻想到了阿爹的《存韩》，想来当初爹爹也是一样想到了阿爹吧？

爹爹摇头叹息：“素闻赵公子嘉资质虽不出众，但德行素佳，此传言不虚。此子并非十分聪敏，但至少能辨忠奸、虚心从谏。以赵氏家底，若当年赵嘉上位，只要不出大错，赵国尚不至于败落至此。惜赵悼襄王有眼无珠，一意孤行，立倡女卑劣之子为继，葬送大好河山，实在死有余辜！”

我忍不住问爹爹他到底帮代王嘉做了哪三件事，爹爹很详细地给我解释说：“第一件，邯郸之会，让他放弃存赵妄想，赵迁对他严防死审，不会让他有丝毫起复的机会，又宠信佞臣郭开，赵已必亡。而赵嘉的机会，在邯郸城破之际。若他能让宗室相信他抗秦的决心，又能在城破前迅速收拾残兵、带领赵人千里转徙武安君昔日守地代郡，整合武安君旧部，联燕拒秦，则事尚有可为。这一件，他做得不错，自立代王后，他积攒实力，屯积钱粮，周旋燕齐之间，伺机合纵突袭秦军，表现尚算可圈可点。”

“第二件，是易水一战时他曾询问我破秦之法。但那次抗秦乃是靠燕赵联军，联军行事并非一人可以主导，燕丹威望远高于他。而燕丹厌恶此计自损太多，拒绝使用。加之武安君部将战斗风格极像李牧，我行我素，与燕军配合不佳，以至大败。”说到为里，爹爹冷笑一声，“李牧部下远没有他的韬略，却偏要学他不受君命，这如今已成赵军的硬伤。不过赵嘉撤兵尚算果断，此战赵军损失不大。”

“第三件，便是此次面谈。”爹爹说到这里，又叹息一声，“赵嘉隐忍多年，一朝掌权，自有一番收复失地、光复赵国的雄心壮志。从前两事看来，此人尚算果决，值得一助，我才会走这一趟。只可惜……若论为君，他到底失于懦弱。赵嘉长年被赵迁压制太过，提心吊胆，不敢有任何经营，毫无自己势力，全凭宗室支持，掣肘太多，难免瞻前顾后，令人失望。赵国现在需要的，是嬴政那样的强权专断之君，而赵嘉之决断力，甚至难与燕丹、熊启相提并论，之前对他的决心和魄力估计过高，是我走眼了。”

小白叔叔说：“说没魄力倒也冤枉了他，你突发奇想张口便要一统塞北，此事只怕连嬴政也要踌躇，让他一介亡国之君去做，岂非赶鸭？”

爹爹看上去对代国人没有认同自己的规划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七国之中惟半胡半汉的赵国，有可与匈奴正面相抗的骑兵，以兵法辅之，蚕食匈奴并非不可实现。嬴政此时在倾全国之力吞并六国、一统中原，无暇关注塞北，待他得以喘息，也必会对匈奴用兵。因此，秦灭六国之时，塞北是休养生息的绝佳方外之地。待到中原大局已定时，赵嘉在塞北，则已足以积攒可与嬴政对抗的实力。只可惜……”他慨叹道，“燕赵多义士，但多少忠勇之士，生生断送在短见无能的昏君宗室手中！六国，亡定了！”

我想了想，又问，爹爹一直说的塞北，为什么他的舆图上没有。小白叔叔翻了个白眼，伸手指弹我的脑瓜，说，你爹突发奇想，你还真认真去听？

最近的故事太复杂，昨天和今天的其实我都没全听懂，但我觉得爹爹说得挺有道理的呀：打不过就躲起来练武，等变强了再回来打嘛！不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

爹爹看了我一眼，说，舆图上没有，是因为现在还没有人征服过整个塞北，目前塞北只有局部的简图。

我又问，既然代王不敢去，为什么爹爹不去当代王，带着代郡的人去塞北呢？爹爹那么有把握，就让爹爹来打匈奴不好吗？打完还能画一张完整的塞北舆图呢！

大家一起转过头来看我，我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大家看了我好一会儿，还是剑伯伯从鲨齿里冒了出来，说：“怎么你就不是个男孩呢？如果你是个男孩，你爹爹可能就真的豁出去拼一把了。到时候让你当王，一脚踏中原，一脚踏塞北，好不好？”

当王？我才不干呢！吃饭睡觉都有那么多人盯着，还要天天上朝，还不能出去玩，这种事傻子才会去干！我要跟爹爹和流沙走遍天下，练最厉害的武功，谁也不敢欺负我！

秦王政二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