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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年道:“整天听妈说你衙门里事情多,今天我是大开眼界了。”
“不是衙门里的事。”电话仍在聒噪,康年索性把听筒扣在一旁,对着慎年默默思索。半晌,却不提正事,先问慎年:“我听妈说,你从缅甸回来的时候,得了一块好玉?”
慎年以为他想要,便如实相告,“妈给小妹了,说要以后给她做嫁妆。”
“嫁妆?”康年讶然,摇着头笑了,“妈这是操的哪门子的心?”他端起茶碗,慢慢饮了几口茶,说道:“爸爸不在了,小妹的婚事,更轮不着咱们家做主了。别家的小姐在这个年纪,就算没结婚,也该定亲了,你在美国时,没问过四舅这事吗?”
四舅膝下子女多,在纽约的宅子里,从早到晚的琴声和嬉笑声,不然就有宾客络绎不绝,哪有机会好好说句话?慎年无奈道:“问过四舅一次,他的意思,由着小妹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四舅说话越来越像洋人了,”康年倒是老气横秋,“小妹才十八岁,能有什么心意?”
慎年想起于太太和令年的亲密无间,说:“妈反正是把小妹当亲生女儿,请她老人家做主,四舅也不会反对。”
“妈年纪大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只好我替小妹留意着了,”康年叹气,自父亲手中接过来于家的担子,要比想象中还重。他盘算着,说:“是该把嫁妆备起来了,趁手头还有,多置办几件。我看以后最好把小妹送出洋,兴许还能保留家里一点产业。”
慎年意识到触及康年的烦恼之源,他把报纸放回茶几,坐起身,问:“家里周转不过来了?”
康年点头,捏了捏额角,低声说:“拮据得很,这几年钱庄亏空太厉害了。”
慎年道:“亏空了多少?”
康年头枕着椅背,茫然望着天花板,“毛估估,亏了差不多两千万两白银,细的我都不敢算。”
外头的秘书们都被赶出去了,室内很
静,慎年不至于太震惊,但也微微变了脸色,“生意这么难做吗?”
康年嗤的笑了一声,“生意不难做,是人难做,我于康年难做。要是做生意亏的也还好了,我现在收手不做,还能保留家业。可惜皇命难为,想不做这生意都不行哦。”
于家做的是朝廷的生意,盛时极盛,一朝风云变幻,也可能瞬间倾覆。慎年人在海外,也不是一无所知,“这几年朝廷的开支是太大了。”
这笔账,康年已经刻在心里了,他信手拈来:“就拿今年说,朝廷要实施新政,别的不提,先学英美发国债,皇太后带头认购三百万。朝廷都把整个大清国押给你,咱们这做皇商的,是接还是不接?这一接,就白白去了一百万。洵郡王领了海军大臣,摩拳擦掌地要练新式海军,抵押了几条破船,张口就要一百万,堂堂六爷的面子,给还是不给?我说,那几条船索性也不要了,再捐回给海军衙门,当货栈用吧。哦,前两天咱们铁路局要修杭甬铁路,两淮盐运使亲自发了话,利国利民的事,你捐还是不捐?于家祖宅在溪口一百多年了,我乖乖认捐五十万,不算多吧?再有呢,今年江海港才收上来的两百万关税银,说好要放定期,等入秋拿去做今年的庚子赔款,云贵总督跟朝廷求了道上谕,尽数提走充了军费——听说片马一战还打输了?银子一分没剩下,秋天到了,拿什么去赔给洋人?迟交付一天,就是几万的利息。朝廷再挤不出来,这笔烂账,又落到咱们头上。”康年还要问他,“一笔笔款子都给朝廷应了急,咱们这边客商拿着庄票要兑现银,你给兑不给兑?一旦兑不出来,明天上报,后天钱庄就要关门大吉,那时候谁来借钱救我的急?”他说到这里,简直声嘶力竭,最后幽幽道:“慎年,比天还大的窟窿,我于康年两只手,补不齐呀……”
慎年耳朵听着,暗自算了笔账,顿时心一沉,说:“我托岳父去摄政王那里递一道折子,一旦润通和泰来两家钱庄被挤兑,那整个上海、乃至全国的其他钱庄都要崩盘了。”
“摄政王?”康年可不敢指望这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旗人老爷,轻轻吐出嘴里的茶梗,他笑
道:“你别说,摄政王侧福晋家还有笔不大不小的款子在咱们这里生息呢,你今天上了折子,明天她第一个要来提款。”摇着手,康年道:“摄政王饶了你,底下那些人能饶了你吗?”
康年搓了搓脸,他快要憋死了,索性把满肚子苦水对慎年全都倒了出来,“我前头说的这些,还算冠冕堂皇的,那还有不要脸的呢。这一年来,托人情举私债的更是没完,咱上海家里,我那书房上,急等着用钱的条子摞得快比人高啦。还有人说,不给钱,枪子伺候。我还能在衙门里躲一躲,其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怎么办?我是真怕了,赶紧把你大嫂和孩子打发去湖州,请妈和小妹回溪口。大家都说我是躲清静,哪知我是躲阎王和小鬼?”
慎年起先还动容,后来听得麻木了,他平静下来,微微一哂:“富可敌国,可惜敌不过整个大清国来吸血。”
康年也漠然地回望着他,“爸爸就是这么被逼死的。”话全出口,他舒畅多了,翘起腿,对慎年讥诮道:“我可不想死,我看这年头,还是官最好当。我这头还有旨意,明天回上海,又要着手筹备建立国有银行的事了,正好借机会把这个烂摊子甩出去。”
慎年问:“朝廷也要办银行?”
“为什么不办?朝廷撑不住了,现在也讲究官事官办,商借商还了。这几年,花旗、汇丰几家外国银行,快把老百姓的民脂民膏搜刮空了。咱们的子民,凭什么只给他们搜刮?摄政王说了,咱们也要办,谁不办谁是王八蛋。”
这话说着就像在置气,慎年不和他争辩,问:“那钱庄不管了?”
“管不了,不想管,”康年懒懒道,“我正打算等国有银行一开,就把钱庄也改成官营,留几个老成的管事,是好是赖,随他们折腾吧,反正以后姓爱新觉罗,不姓于了,要吃枪子,也轮不到我。”
慎年总算笑了一声:“这还有我呢。”
“有你?有你干什么?”康年刻薄他,“听你泰山老大人的话吧,别来搅这摊浑水了。”
慎年往沙发上一倚,笑道,“我回来时,在船上听人说了这几句话,你听听是不是真的。”
康年一看他那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忙洗耳恭听,“说的什么?”
“说道光以来,咱们大清国的官,各显神通。有人忙着哄孩子,有人忙着睡婊|子,文臣忙着糊面子,武将赶着捅娄子,于康年嘛,梦里都在数银子。”
康年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倒真盼梦里有银子,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
慎年道:“我这几年不在家,辛苦大哥了。”
“我听说你在宾夕法尼亚过得逍遥得很,真让我有点嫉妒呀。”康年也不知听说了什么,一脸笑容地看着慎年。将残茶一饮而尽,他上前拍拍慎年肩膀,“趁我还没走,你下午跟我去爸爸墓前看一看,想一想他老人家是怎么被逼死的,想完了,愿意带着小妹回美国,那我这辛苦也不算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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